往年随着天气转热,中药材销售本应进入淡季,但今年6月份以来,中药材价格却一路飙升。据报道,近期,我国200多个常规品种年涨幅超过50%,100个常规品种年涨幅超过100%,25种常用大宗药材年涨幅超过200%,鸡骨草等个别品种年涨幅甚至达到400%至900%……
“我从事中药材销售20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涨幅。”长期生活在广西玉林的张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53岁的张莉主要经营甘草。从1998年开始,张莉和丈夫就一直从河北安国市收购中药材,再转卖到广西玉林。张莉说,去年涨价前,一公斤甘草的价格在20元左右,现在同样重量的甘草价格已经涨到40到50元。
中国中药协会种植养殖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康科技中药大数据中心首席分析师贾海滨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中药材价格的涨幅以及涨幅的周期,在有数据记录的中药材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他解释道,中药材价格一般3年为一个小周期,9年为一个大周期,这个周期已经持续了11年,其中连续3年呈上涨趋势。
6月份,江苏省医师协会中药饮片专业委员会、广东省医药行业协会相继发文,呼吁国家尽快出台调控药材价格的相关政策。中国中药协会2023年7月8日发出倡议,指出本轮药材价格异常上涨势必对中药产业健康稳定发展造成不利影响,中药行业必须高度重视。
价格上涨但销售缓慢
安国市是我国北方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7月下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走访了安国数字中药都中药材批发市场和安国国际会展中心。
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安国市有中药材贸易公司1087家,个体工商户4500余家,经营中药材2800余种。
安国数字中药城的中药经销商林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的店里主要销售陈皮、冬虫夏草等药食同源的中药产品。陈皮的价格根据药龄不同而不同,从260元/公斤到1400元/公斤不等。“冬虫夏草的价格涨幅较大,但其他产品没有太大变化。”林浩说。
冬虫夏草主要产于我国青藏高原高山峡谷地区,产量很少,所以其价格比较昂贵。林浩说,今年他店里销售的冬虫夏草价格平均每公斤涨了4万多元,现在平均每公斤价格已经涨到9万多元。“优质冬虫夏草的价格高达每公斤10多万元,比如来自青海的冬虫夏草现在每公斤能卖到16万元。”
陈云是安国国际会展中心1号馆的一名中药材销售员,从事中药材销售已有30多年。陈云的摊位上,摆放着十几种中药材,全部是外地进口的。陈云说,现在酸枣仁的价格已经打破了历史最高价,最低价曾达到950元/公斤,而去年上半年,酸枣仁的价格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左右。
据了解,2020年以来中药材价格持续上涨。据中药材天地网统计,自2020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1日,沙苑子、龙骨、关黄柏、酸枣仁等多种中药材价格三年内上涨了一倍。其中,龙骨由最初的55元/公斤涨至280元/公斤,酸枣仁由最初的205元/公斤涨至860元/公斤,沙苑子由最初的24元/公斤涨至150元/公斤。
贾海滨表示,往年6月本应是中药材市场的淡季,因为夏季高温多雨导致储运成本高,药商和企业减少采购。但今年中药材涨价数量和幅度明显增加,中药材价格上涨速度加快。他表示,鹿茸膏、当归、牛黄等国家基本药物核心原料价格暴涨,反映出中药材市场形势已接近失控,严重影响国家中药战略安全和医保体系稳定。
对于经销商来说,涨价后的中药材卖得并不顺畅。陈云说,涨价以来,酸枣仁销量很低,购买者减少了很多。另外,一种中药材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比如党参的价格已经涨得很高,有些人可能会去买更便宜的太子参等中药材来代替。太子参每公斤的售价只有几十元。张莉说,涨价前,她家店每年能卖出几十吨甘草,行情好的时候甚至能卖上百吨。涨价后,今年上半年店里所有中药材的销量只有二三十吨。
安国市多家中药材批发零售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药材涨价导致销量明显下降。这些滞销的中药材就堆放在冷库里。冷库类似于一个“药材银行”,药材价格上涨时就从库房取出,价格下跌时就放进库房。价格频繁波动时,经营者就能更好地把握销售时机。
张莉记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很多原本价格便宜的中药材价格被“炒”得很高,不少人开始高价收购这些中药材。“现在很多高价收购的中药材还没有卖出去,就堆放在各地的冷库里。”张莉说,不只是安国的冷库,全国四大药材市场、中药材产区的冷库基本都堆满了中药材。据中康科技中医药大数据中心的调查数据,国内中药材市场及周边冷库库存爆满,甚至一些原本储蔬菜水果的冷库也转而储藏中药材。
《中国新闻周刊》致电安国市多家冷库公司,得到的回复大多是没有空位了。高战是安国市一家冷库公司的工作人员。据他介绍,他所在的冷库面积约2000平方米,提供低温和常温两种储存方式。高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很多人买了中药材,都存放在冷库里。他所在的冷库基本都堆满了中药材,现在只能存几吨货。他说,“冷库每天都有药材进出库,明天这个空间还能不能用上都不知道。”
张成是安国当地一位种植中药材的农民,20多年前他就开始跟父亲学习中药材种植,他的种植基地面积约600亩。张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些中药材比如丹参,可以在冷库中长期保存,但像防风这样的中药材,最多只能在冷库中保存一年以上,之后就需要流通,否则防风的内核就会变黑,就会被兽药公司收购用作兽药,价格是人药的十几倍。
张成说,以前很多冷库并不赚钱,有的甚至亏损。但随着冷库越来越稀缺,仓储价格开始上涨。据张莉介绍,隔壁做中药材生意的冷库总面积有1000多平方米,已经堆满了,仓储费也从原来的105元/吨/月涨到了现在的150元/吨/月。高战所在的冷库储存中药材的价格一般为50元/吨/月。对于红花等占用空间较大的中药材,仓储价格则在80元/吨/月,甚至超过100元/吨/月。
热钱涌入、中间商囤积、投机
中药材是整个中药生产的源头,中药材经过复杂的生产工序,可以直接制成中成药,也可以加工成中药饮片。中药饮片是生产临床汤剂、中成药的原料,也可以加工成中药材提取物,进一步制成配方颗粒或中成药。中药材饮片、配方颗粒、中成药均可由中药材销售公司、连锁药店、医院等进行销售,各个环节互相影响、相互关联。
“受多重因素推动,2020年以来,不少中药材价格持续上涨。”北京中医药大学医药卫生法学教授邓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首先,药品质量标准不断提高,监管日益严格,符合标准的药品数量减少,对中药材的要求也相应提高,导致中药材价格上涨。其次,虽然国家鼓励和推动中药材种植基地建设,但在推广过程中难免会有部分种植户转行,导致部分药材种植减少,种植成本上升。再者,受气候影响,不少药材产量普遍下降,中药材种植面积萎缩。 如青檗、大枣、桔梗、黄芪、白术等药材因旱涝交替而减产,另外中药材种植、加工技术难度加大、国家对进口中药材实行管制导致部分中药材原料短缺、劳动力流失等也是造成药品价格普遍上涨的原因。
邓勇说,2019年,《药品管理法》第二次全面修改后,被誉为史上最严药品监管法,对违法企业处罚更加严厉,促使企业不断提升经营标准。随后,2020版《中国药典》对中药材又制定了更高的标准,很多中药材因种植、管理、采收环节不规范,导致农药残留超标、有效成分含量低,被药企退货或减量。
安国市一家中药材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公司与产地商家、农民合作社都有长期合作,一般中药材加工后公司都会进行收购,收购后公司会负责对中药材的含量等各项指标进行检测,只有符合中国药典标准的中药材才能流通到市场上。该工作人员称,其公司主要对接的是医院和药厂。
在贾海滨看来,涨价的根本原因是中药产业链利益分配不合理,各类中药材盲目生产造成的乱象。他表示,中药产业链包括生产、贸易流通、产业和终端环节,其中产业和终端环节的市场规模和收益水平远高于种植端。产业企业是整个产业链的盈利主体和话语权掌握者,但长期忽视了源头和供应链安全。
就盲目生产而言,贾海滨举了一个例子,2018年之前,在扶贫资金的支持下,国内栀子花产区的农民盲目扩大该品种的种植,最终导致该品种的价格不断暴跌,最低售价仅为5.5元/公斤,无法覆盖采摘的人工成本,导致大量种植栀子花的土地荒芜,甚至连栀子树都被砍伐,为本轮栀子花价格暴涨至38元/公斤以上埋下了伏笔。
邓勇分析,由于长期对种植端不够重视,中药企业种植基地建设进展缓慢,使得药材供应处于弱势,若面临游资炒作、中间商囤积等情况,将不堪一击。加之由于信息交流加快,药企与种植户对接更加便捷,中间商赚取差价越来越困难,于是利用自身仓储资源和掌控信息的能力,成为囤货主,囤货惜售,不断推高市场价格。
张莉有20多年的销售经验,她很清楚每年甘草的正常需求量是多少。她经常和认识的中药材卖家交换信息,比如哪些中药材不适合销售,哪些适合现卖。去年,她注意到很多中药材在涨价,但最初大部分并没有真正流通到药厂,而是像她这样的卖家互相买进,或者是外面的投资者趁机买进,希望赚钱,导致大量中药材被囤积。张莉说,每次中药材涨价,游资和散户就会抛售一部分药材。
以当归为例,张莉回忆说,去年当归价格涨到200元一公斤时,市场上流通的当归非常多,随着资金的涌入,药材投机者纷纷在市场上收购成熟当归,压低库存。第二年,农民要播种新苗时,药材投机者就直接从种植户手中高价收购当归苗。这样一来,市场上的老当归就被收购一空,而新苗流通不足,价格就会不断上涨。
“今年中药材价格持续上涨的直接原因,就是热钱的涌入和中间商的囤积炒作。”邓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热钱很难精准囤积中药材,实现低价收购、高价出售,现实中他们往往与掌握中药材生产、价格、交易等信息的经销商、咨询公司合作,在充分掌握行业信息的基础上,利用自身的资金优势,大量囤积中药材,通过投机、垄断等手段操控价格,牟取暴利。
邓勇表示,国内一些中药材信息咨询公司的功能开始变差,由最初从事价格发布、交易撮合、仓储、买家采购、代销等,转变为利用自身信息优势炒作中药材,甚至引入资本操纵中药材市场,哄抬药材价格。
国内上一次中药材集中上调价格大约是在13年前,当时的集中涨价也是针对其背后的囤积和投机行为。以党参为例,2009年下半年至2011年7月,党参价格一路上涨,由2009年8月的9元/公斤左右,上涨至2011年6月的90元/公斤左右。2011年,国家发改委会同有关部门对甘肃陇西地区20余家中药材仓储仓库进行全面检查,发现10家经营者在2010年12月前囤积党参20万公斤以上,44家经营者在2011年之后囤积党参80万公斤以上。
2011年,国家发改委发文指出,党参价格大幅上涨,是由于产量下降、供求紧张,以及少数不法经营者囤积、炒作等原因造成的,国家发改委对部分经营者发出了价格行政执法警示,责令其限期销售所存党参。
采购越集中,价格越高。
作为一名中药材销售商,张莉并不希望这些药材的价格有这么大的波动,但当巨额资产涌入这个行业时,作为从业者,似乎别无选择。
她注意到,今年加入这个行业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一代的子弟以前大多不愿意从事中药材生意,但这两年,不少人开始考虑回家乡帮忙经营中药材生意。
“很多人其实对中药材不太了解,可能只是想趁着这波热潮分一杯羹。”张莉说。去年年底,一位从事物流运输的工作人员问她甘草好卖吗。张莉说,这位物流工作人员手里有十几吨甘草,但他不是从事中药材行业的,很难掌握中药材销售价格是否合适。
她认识的一位在甘肃做中药材的商家,以每公斤40多元的高价收购了100吨甘草。这位商家告诉张丽,自己之所以买这么多,是因为相信甘草的价格还会再涨。卖了20多年的张丽不敢贸然下手,她说:“涨价前是每公斤20多元,现在涨了一倍,未来涨幅我不看好。”
一位资深中药材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30年来,每轮中药材涨价都伴随着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意味着国内资本没有投资品种,开始把中药材当做金融产品炒作。几千万元的资金就能让一个中药材品种的价格翻倍。“这两年,炒作中药材的资金规模至少积累了几百亿元,甚至更高,中药材价格怎么可能不暴涨?”该资深中药材业内人士说。
值得注意的是,6月21日,湖北省医药价格与招标采购管理服务网公布了全国中医药采购联盟带量集中采购拟中标结果。结果显示,共有86家企业、95个代表产品参加现场竞争,其中63家企业、68个代表产品入选,中标率为71.6%,平均降价幅度为49.4%。
此次集中采购于2022年9月正式启动,由湖北牵头,北京、天津等30个省级行政单位参与。此次集中采购涉及16个品种,共296个不同剂型、不同规格药品,被业内认为是中成药的“国采”。中标企业包括益百制药、吉林敖东、众生药业、科伦药业等多家上市药企。
中药材集中采购自2021年起推进,形式由跨省联盟发展到全国集中采购,范围逐渐扩大到中成药、中药饮片、配方颗粒等领域。在贾海滨看来,在原料保障体系尚未成熟之前,这样的集中采购可能会导致中药材价格进一步上涨,出现越集中采购价格越高的“怪现象”。他解释,中药材集中采购一方面为炒作提供了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可以刺激投标企业、中标企业提前增加中药材储备,为早期囤货者提供出货渠道,让他们套现更多现金,再次炒作。
贾海滨提供的《湖北19省联盟、广东联盟、山东中药材集中采购前后原料成本变化情况》表格显示,与去年6月相比,今年6月多个招标品种所需原料价格均出现明显上涨。前胡、麦冬、白芍等原料用量排名前20位的品种平均价格涨幅近40%,其中前胡、麦冬分别上涨160%、106%。邓勇说,一些药商与医院、药店、药企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供货价格是固定的。 中药材涨价后,这些药商面临进货量减少、进货成本增加、价格频繁变动而来不及与医疗机构进行价格协商等问题,导致无法供货,违约赔偿、货款损失风险增大。
河北石家庄一家中医诊所的一位行医20多年的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所在的诊所都是从一家中药制剂公司采购药品的。该医生说,诊所一般不会随意涨价,但如果一公斤中药的价格上涨一倍甚至超过这个价格,他们就不得不涨价。
邓勇认为,这次涨价最大的受益者是热钱和一些趁势恶意囤货的中间商。农民和普通中间商可能获得短期收益的增加,药企、医疗机构也会承受一定压力,但影响最大的还是需要用中药治病的患者,尤其是需要长期服用中药调理身体的慢性病患者。
前述7月8日文章中,中国中药协会提到,将密切跟踪药材市场行情,特别是拟收购药材市场行情,及时调整中药饮片、中成药生产计划。同时建议大中型企业特别是品牌、优质企业带头打造中药全产业链质量管控体系,建立中药材质量追溯体系,推动产销直通,尽量减少中间炒作环节。
“药材涨价归根结底是供需失衡的问题。”邓勇分析,其实,目前国内中药材种植标准和质量还没有达到标准化、规范化、优质化建设的要求,供给侧还存在一些缺口,集体涨价仍是必然趋势。中药材种植的规范化发展、中药材产业链收益分配优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逐步构建。当前要稳定药价,需要政府倒逼推动,尽可能实现中药材直供直销,避免哄抬药价、恶意囤积等不当行为。